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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是条狗,很普通的,中华大地到处都是的那种,有人称它们为中华田园犬,我这称他们为草狗,个头大点的叫草狼狗。草狗不是说它吃草,只是他们不挑食,也不易生病。80年代农村给猪吃的也可以给他们吃,只是里面干料要多些,要不他们也没力气看家护主。可见草狗就是很好养的狗,跟出生在穷苦人家的男壮力那样,省心好用。

 

叫它阿黄,是因为它的毛色是棕黄的,农村人对颜色的描述通常都不是很精确的,棕色基本是排除在农村人描述颜色的词汇之外的。比如我长大了对用蓝色和绿色的指认往往还要在脑边闪过一片树林进行比对,才能确定的说出这是绿色的。至于天是蓝色的,那是小学的课本上告诉我的,“蓝蓝的天”。还有麦田,“绿油油的麦苗”,于是生活中看见这两类的颜色的时候,我就拿他们跟天空比,跟一望无际的麦田比。而阿黄就是跟沙砾比的。

 

阿黄来我家的时候,还很小,胖乎乎的,头脚和身体裹在一起,在冬天里来。不知是冷的瑟瑟发抖,还是惊吓着抖索,被母亲抱在手里,团成一个球,进了大门。在大厅的八仙桌旁,母亲从胸背处挎住它,在桌角旁转着圈,口中念念有词,我以为念什么经,走近才听到几个词,什么看家护院,识人护主什么的。然后,放在地上,朝着堂壁按几下头。然后就放开它,走了。然后,我就蹲在八仙桌旁关注着它。阿黄毛色当然是黄色的,只是有深有浅,嘴角一圈略显黑色。它慢慢的左右环顾,恩里恩里的轻轻的叫着,我喔啰喔啰的轻声唤它,它抖抖索索的朝我走来,小胖嘟样儿的身板子,一扭一扭,很可爱。我擒住它两前腿腾空而起,在堂前转起了圈,就像新郎转着自己的新娘,它眼露恐惧,全身抖索,我便将他揣入怀中,希望能借着我的体温暖和它,它便趴在里面一动都不动,我想它是在想它的妈妈了。

 

阿黄离开它妈妈孤独了几天,在跟我做朋友的几天后就适应了环境,我给它脖子上系上个小铜铃,那样满屋子都是那叮铃叮铃的声音了。阿黄起初是很不喜欢的,我想戴了铃的阿黄的行为肯定受到影响的,比如它不能去打扰猫了,不能在深夜里静静的瞄着坏人,伺机而动,总之那些需要悄悄地来形容它的行为的事情就跟它别了。我给它戴上铜铃,只是让它做给我摇铃的工具,于是,当它开始习惯铜铃的时候,铜铃反而从它身上消失了。

 

阿黄这条草狗,不会双足站立,不会玩飞盘,但它会咬住从我手上抛下来的骨头。它讨好我们的方式就是拼命的摇尾巴,在我腿上蹭,在我身边疯了似地跑和急停,最后安静的躺在我身旁,我抚摸着它,它摇着尾巴,眼睛眯成一条缝,偶尔睁开看看你。我跟它恶作剧的方式之一是对着它的鼻子吹气,每次吹气,它都会打喷嚏,还要用它的爪子去挠鼻子,样子太逗了。不信?你也可以试试,似乎所有的狗狗都讨厌这个。恶作剧方式之二是它躺在阳台下睡觉,我就慢慢靠近它,比猫还猫,竟也能不被发觉的走到它旁边吓着它,它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就笑它有多傻,其实是我傻。可是到后来,它竟然麻木了,只是掀眼看看,继续睡,我怎么会放过它呢,继续折腾……

 

村里的大人们,都说狗天生会游泳的,当然我是不信的。每年“六月六,猫狗洗冷浴”。也就是孩子们洗冷浴的开禁日,那天,河水一般都暖透了,阿黄也半岁了,阿黄没学过游泳,怎么会不淹死呢?我起初也相信大人们的这句话。于是乎,阿黄就被他们扔进了河里,沉了下去,我心一揪,马上,阿黄就浮了起来,神了!“狗爬式”!就是这个样子啊!难怪大人说我的泳姿就是狗爬式,原来真的很像。阿黄是急慌慌的,浮出水面后,看清方向后,调整了下,就向河埠阶游过来。上岸后慌张的跑离了河边,距离几十米地方才停下来甩掉身上的水,回望河边,眼神仍露出恐惧。原来阿黄真的天生会游泳的,但它是不喜欢的。

 

阿黄吠人,不吠其主,或者主的朋友,脸露凶恶之人,必多被吠。有些人经常从我家门口经过,想来阿黄也很熟悉了,却总是跟着狂吠不止,我总是要骂他笨狗。我骂它笨狗,其实也是骂给那个路过之人听听的,心里想,汪吧,只要不咬就行了。阿黄不像人那样掩饰自己的真想法,它可不会对着不喜欢的人摇尾巴的。可是遇到凶煞的人担着根扁担的,阿黄也吃过苦头,但是狗性不改,下次见着汪的更是激烈。

在农村,阿黄的命运也是多劫的,身边的一个个玩伴相继更替了。强哥家的草狼狗,很大的个头,死前在村里疯狂的窜了几圈,最后在洗澡间一个劲的往灶膛肚里钻,四脚乱蹬,最后直挺挺的被拖出来,脸上是白沫和着草灰,有人说是食了老鼠药。阿伯家有只松狮狗每天巡村两遍,在人家屋檐撒尿宣誓领地,你赶它,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洒几滴在那再走,于是村里都是它的地盘,拉拉家的小芳,团起来也就足球大,被他盯上后,两天就不治而亡了。有时也能看到很多陌生的狗群聚在村子里,就像现在的相亲大会,偶尔也能见到狗喜,村中有庄稼汉老粗会狠心的做些棒打鸳鸯的事情,拿着扁担就这么跑过去,野狗们见状四散而逃,而狗喜中的狗是不容易分离的,就会被扁担挑起,然后嗷嗷叫的跑向村口,很残忍的一幕。隔壁家的小黑,胖乎乎的,紧毛狗,年底了去邻村里溜达,被人逼困在半米宽的死巷子里,活活被砸死,第二天就成了人家饭桌上的丰盛佳肴。而如今更有甚者,偷狗。明目张胆的偷,怎么偷法?工具就蛇皮袋,摩托车,毒丸子(麻痹),看见狗就扔一个,过会儿过来“收尸”,套在袋子里,卖给狗肉市场。这种行为还曾呈现职业化,抢狗过程中甚至会伤人,前几年派出所还处理过此类案件。

阿黄是很乖巧的,不怎么野出去,要不它也不会活那么久,我每每放学他便会到村口迎我回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在村口响起的时候,它竟能判断出是不是我的父亲回来了,如果是,便会蹦蹦跳跳的去跑个来回。奶奶在隔壁村帮人家,经常走夜路回来,阿黄也会去接她,有时甚至送她过去后等着一起再回来。

阿黄在这样的岁月里,终于成长成了一只老狗。这只老狗的生活习惯我越来越熟悉。有一天,我回家,没看到它出来迎,吃晚饭没有它坐在八仙桌下,我意识到阿黄不见了。阿黄是不是被人拐了去呢?阿黄曾经消失过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多处伤,估计是被人关起来虐过,死里逃生回来的,在阳台下的阳光里舔舐伤口了好几天。这次阿黄又消失了,我希望它能自己回来。2天了,阿黄还是没有回来。晚上我下楼梯,推开进厅堂的门,黑漆漆的门后,没有阿黄的身影。而往常,当我踏着楼梯下来的时候,阿黄都会在厅堂门后等我开门,我也好大胆的在黑暗处从里屋穿到厅堂摸到堂壁上的开关。当灯亮起的时候,他都是瞅着我,摇着它那不知疲倦的尾巴,我总会抚摸它一会儿。

阿黄失踪了……

阿黄死了……

在农村这样的草狗没有谁偷了去会养着它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它叫阿黄。如果它是拉布拉多犬,也许还能在他处继续着它的生命……

 

多年以后,陪朋友去杨巷的羊肉市场,紧靠着羊肉市场是一个非法的狗屠宰场。一只只草狗被关在钢筋笼子里,大大小小,黑的,棕黄的,白的,而这些都已不成它们活着的构成元素了,往往是死亡的传唤色,买家手一指,就这只黑的吧。“黑的”便成了它们生命中最后一个被指认的名字了。它们的价值就是重量了,单价都画上了等号,在死之前它们似乎都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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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的狗不声不响,有点力气的瞪着眼睛看着你,没有力气的蜷缩在角落里,一个笼子里挤着4-5只狗,恐惧的眼神里夹杂着乞怜,又像是憎恨。一把长长的铁钳子,在头上形成圆状卡扣,伸进笼子,每一只狗都是去了吠的能力,恩里恩里的被钳子拖了出来,当头一棒,鼻中喷血……突然天空中雷声大作,刹那间黄豆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这大冬天的,此等怪异天象,让我惊悚,不知道阿黄是不是这样结束生命的。

 

阿黄其实不是就一条狗,而是早时生我这片土地上的一群狗,忙碌劳作的人们没有闲暇时间给它们取个好名字,都将它们黄的唤作阿黄,黑的小黑,就像中小学的试题中孩子们都叫小明小红什么的。如今狗毛色越来越杂,个子越来越多样化,迷你型到巨型的我喊不出品种名字的甚多,不能像当年那样以颜色取名,黄色的可以唤作阿黄了,如果把人家的棕色的贵宾犬唤作阿黄,人家可能是要生气的。

 

阿黄的成长过程总的来说是自由快乐的,在广阔的农村大地上可自由驰骋,不用担心高速移动的机动车,从而避免了锁链的羁绊。它能爱能憎,可以在我面前肆意撒娇争宠,也可以在陌生人面前龇牙咧嘴,狂吠一通。阿黄的结局是悲惨的,不能以自然的方式告别我们。

 

今年我又捧回了一只小狗,我唤它作自由。希望它能在这土地上,自由自在的奔跑,没有锁链,没有笼子,有一个善终。

 

阿黄没有给我留下照片,只给我留下了回忆,仅以此文送献给那个在我少年时代不能替代的阿黄。